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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爱这土地

〔近现代〕艾青

假如我是一只鸟,
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:
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,
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,
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,
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……
——然后我死了,
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。
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
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

创作背景

这首诗创作于1938年11月17日,发表于同年12月桂林出版的《十日文萃》。1938年10月,武汉失守,日本侵略者的铁蹄猖狂地践踏中国大地。作者和当时文艺界许多人士一同撤出武汉,汇集于桂林。作者满怀对祖国的挚爱和对侵略者的仇恨便写下了这首诗。

1、程学兰.中外文学名作导读.广州市: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,2000年:99页

赏析

这首诗以“假如”领起,用“嘶哑”形容鸟儿的歌喉,接着续写出歌唱的内容,并由生前的歌唱,转写鸟儿死后魂归大地,最后转由鸟的形象代之以诗人的自身形象,直抒胸臆,托出了诗人那颗真挚、炽热的爱国之心。

诗中的“鸟”是泛指,是共名,它不像历代诗人所反复咏唱的杜鹃、鹧鸪那样,稍一点染,即具有一种天然的特殊的情味和意蕴,而是全靠作者在无所依傍的情况下作出新的艺术追求。再则,诗中特地亮出“嘶哑的喉咙”,也和古典诗词中栖枝的黄莺、啼血的杜鹃、冲天的白鹭等大异其趣,它纯粹是抗战初期悲壮的时代氛围对于作者的影响所致,同时也是这位“悲哀的诗人”(作者自称)所具有的特殊气质和个性的深情流露。

诗的首句集中展现了作者对土地的一片赤诚之爱。在个体生命的短暂、渺小与大地生命的博大、永恒之间,作者为了表达自己对土地最真挚、深沉的爱,把自己想像成“一只鸟”,永远不知疲倦地围绕着祖国大地飞翔。全诗表现出一种“忧郁”的感情特色,这种“忧郁”是对灾难深重的祖国爱得深沉的内在感情的自然流露,它源自民族的苦难,因而格外动人。这里有深刻的忧患意识,有博大的历史襟怀,有浓烈的爱国真情。这种忧郁表现在两点:

其一,强烈的抒情色彩。这首诗可以说是作者的自白。作者采用了“直接”的抒情方式,来表达自己对土地的感情。它像“誓词”一样严肃,又像“血”一样庄严,十分强烈,震撼人心。诗人用了四行象征性的诗句,来概括“我”的使命。这四句诗并没有具体所指,但它们以更形象、更广泛的泛指性,扩大加深了这使命的内涵。作者所深深爱着的这土地,正在经历着一场历史的大搏斗,大变革。人民在奋起,民族在觉醒,“无比温柔的黎明”已经可望了……作者作为一只鸟,就要为这一伟大的时代歌唱。

其二,写实和象征交织。作者用写实和象征的手法,描绘了一组鲜明的诗歌意象,分别赋予“大地”、“河流”、“风”、“黎明”等意象不同的象征和暗示意味。但作者对祖国的“黎明”也抱有乐观的信念,作了美妙的抒写。

这首诗在抒情上不断地强化自己的感情,以便久久地拨动心弦。此诗偏以“假如”开头,这是第一层强化。谁不知道鸟声优美清脆,此诗偏以“嘶哑”相形容,这是第二层强化。光有这两层强化还不够,于是诗中接连出现了所歌唱的对象:土地、河流、风、黎明。特别值得注意的是,作者在描写这些对象时达到了穷形尽相、淋漓酣畅的地步,充分体现了这位自由体诗人的艺术特色。写诗多半是忌用或少用“的”字的,因为“的”字一多,拖泥带水,冲淡了诗味。作者艾青则不然,他敢于用由一系列“的”字组成的长句来抒发缠绵而深沉的感情,喜欢在所描写的对象前面加上大量的形容词和修饰语,以展现对象的神采风貌,形成一种特殊的立体感和雕塑感,这是作者艾青的自由诗创作不同于其他自由诗作者(如田间)的一个重要特色。

《我爱这土地》这首诗也不例外,且看诗人在“土地”“河流”“风”“黎明”这样的中心词语前面特意加上的“悲愤的”“激烈的”“温柔的”等许多修饰语,就科窥见其中的奥秘了。以上所说的这些描摹土地、河流等景观的长句,可说是第三层强化。正当为作者不断的歌唱——顽强的生命力所折服所吸引时,诗篇却陡然来了一个大的转折,一个破折号之后突出“我死了”,让身躯肥沃土地。于是,生前和死后,形成了强烈的对比,而在这强烈的对比和反差中一以贯之的乃是“鸟”对土地的执著的爱,这便是生于斯、歌于斯、葬于斯,念兹在兹,至死不渝。

1、山东省教学研究室.《中国现当代诗歌选读》教学参考书.济南市:山东人民出版社,2006年:6-8页

艺术特色

篇幅短小,构思精巧

土地是个博大的意象,诗人选择它来作为寄情和倾诉的对象,其境界极其广阔,然而又将这些感情浓缩在10行的诗句里,取得了极佳的艺术效果。这首先是因为作者不是从实处落笔,而是从虚处落笔,不是直写自己与土地的关系,而是通过想像把自己虚拟为“一只鸟”,借鸟儿与土地的关系来展开全诗的艺术境界,使诗的整体构架显得巧妙自然,浑然不觉。诗中的“鸟”,仅是泛指,具有象征性,不像古诗词中那些实指(如杜鹃、鹧鸪等)。“用嘶哑的喉咙歌唱”,是一句引人注目、令人心动、值得品味和沉思的诗句,也是全诗中深化作者对土地感情的一个奇异的亮点。本来,鸟声是优美清脆的,不存在“嘶哑”的声音,但作者却特别亮出“用嘶哑的喉咙歌唱”。这是当时悲壮的时代氛围(抗战初期)、作者特殊的个性与气质以及作者特殊的表达需要等,共同作用于鸟儿形象而产生的审美意象,它大大提升和强化了形象的审美表现力,从中更能感到作者对土地的爱是如此的执著、坚贞和顽强:即使是面对这样一片浸透着苦难的土地,作者也要无条件地去爱,要永远不知疲倦、竭尽全力地去为这片土地而歌唱!接下来,作者用类似电影蒙太奇式的特写镜头,依次推出他要歌唱的对象:土地、河流、风、黎明。这些都是博大的自然或宇宙意象,有动有静,有近有远,境界开阔,气势恢弘。作者在“土地、河流、风、黎明”前都特意加上了带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或修饰语,使它们一个个都转化成了富有象征意味和暗示力的画面。从构思的角度看,到这里,作者仍然紧扣“鸟儿”这个虚拟的形象(“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”),作者借这个形象,象征性地表现了自己决心生于土地、歌于土地、葬于土地,与土地生死相依、忠贞不渝的强烈情感。至此,诗的感情已达到了高潮。

巧妙转换,另辟诗境

通常来说,诗情到达高潮之后,再接下来抒写难度就很大,写得不好,就难以为继,或画蛇添足,或前后脱节,或情思弱化,难以压阵……但作者却巧妙地宕开一笔,隔开一行,做了必要的间歇和停顿后,开始巧妙转换,另辟诗境,写下了两行形象突出,感情进一步升华的结尾。有怦然心动,过目难忘,吟诵不已之感。

第一,抒情视角作了转换。诗的第一节是从虚拟的视角,即从鸟儿的视角去想像,去表现鸟儿对土地的忠诚与挚爱,显得形象含蓄;第二节却换成实写的视角,即从作者自我的视角去实写自己“常含泪水的眼睛”,倾诉自己对土地的“深沉”之爱,是直抒胸臆。这样,虚境和实境的结合与对应,构筑了全诗内在完整的艺术空间;结果与原因的关联与对照,又构成了支撑全诗的内在逻辑结构。

第二,写作手法作了转换。第一节用的是比,是想像的境界;第二节用的是赋,是直抒胸臆的写实。全诗由前面蒙太奇镜头式的画面暗示转到了后面作者的直接指点,以一个强有力的情感抒发结束了全篇,从而把注意力引到一个浓郁的情感氛围中,再一次感受到作者对土地的忠贞与挚爱。

主题意象

主题

作者通过描述自己生活在祖国的这块土地上,痛苦多于欢乐,心中郁结着过多的“悲愤”、“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”;然而,这毕竟是生他养他的祖国,即使为她痛苦到死,也不愿意离开这土地——“死了”以后连“羽毛”也要“腐烂在土地里面”。表达了作者一种刻骨铭心、至死不渝的最伟大、最深沉的爱国主义感情。

意象

作者艾青诗歌中的土地情结以及土地在作者诗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。作者艾青堪称“土地的歌者”,“土地”构成了作者诗歌的中心意象。“土地”这一意象是民族精神的象征,中华文明的象征,也是祖国命运的象征,其中聚集着作者对祖国和大地母亲深深的爱,这种感情在这首诗中得到充分的反映:诗人表示要像鸟一样歌唱祖国大地;死了,也要使自己融进祖国的土地中。“土地”的意象也凝聚着作者对生于斯、耕作于斯、死于斯的劳动者最深沉的爱,对他们的命运的关注与探索。这里的“土地”,不再单纯是客观景物,而是贯注了作者主观情感的“象”。作者对苍老、衰弱、正备受苦难的祖国感到万分悲哀,挟着这份感情,用忧郁的目光扫视周围时,寂寞、贫困的旷野的载体——土地便进如作者的脑海。作者通过吟唱土地这一个“象”,诅咒摧残土地的人,幻想着土地能焕发出生命的活力。在诗中,作者的歌喉虽然沙哑但却宽厚,虽然悲哀但却博大,显示出一种雄浑的生命感;虽古朴但却苍劲有力,因为土地是孕育万物的基础。正是由于有了对土地的这种热爱和眷恋,作者笔下的另外三个意象便顺流而出。“河流”的前面加上“永远汹涌着”和“悲愤”两个形容词,“风”前面加上“无止息地吹刮着的”和“激怒”两个修饰语,就把“河流”“风”这两种外在的纯景物变成了含有作者主观情思的“象”,就把悲愤和激怒的人民为了挽救土地的那种不屈不挠、前仆后继、奋力抗争的革命斗争形象地表现了出来。“黎明”这个意象表明作者坚信在人民风起云涌的斗争中必将迎来曙光,迎来胜利。但是作者意犹未尽,“——然后我死了,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”表达了作者对土地执著的爱。最后两句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”再回归到土地这个意象上来,深化了文章的主题。

1、方铭.新大学语文.合肥市: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,2006年:294-295页
2、山东省教学研究室.《中国现当代诗歌选读》教学参考书.济南市:山东人民出版社,2006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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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堰河我的保姆

近现代艾青

大堰河,是我的保姆。
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,
她是童养媳,
大堰河,是我的保姆。

我是地主的儿子;
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
大堰河的儿子。
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,
而我,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,
大堰河啊,我的保姆。

大堰河,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:
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,
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,
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,
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,
大堰河,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。

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,抚摸我;
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,
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,
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,
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,
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,
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,
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,
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,
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,抚摸我。

我是地主的儿子,
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,
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。
啊,大堰河,你为什么要哭?

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!
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,
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,
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“天伦叙乐”的匾,
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,
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,
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,
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,
但,我是这般忸怩不安!因为我
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。

大堰河,为了生活,
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汁之后,
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;
她含着笑,洗着我们的衣服,
她含着笑,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,
她含着笑,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,
她含着笑,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,
她含着笑,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,
她含着笑,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,
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,
大堰河,为了生活,
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,
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,劳动了。

大堰河,深爱着她的乳儿;
在年节里,为了他,忙着切那冬米的糖,
为了他,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,
为了他,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“妈”,
大堰河,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
贴在灶边的墙上,
大堰河,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;
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:
在梦里,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,
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,
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“婆婆”
.....

大堰河,深爱着她的乳儿!
大堰河,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。
她死时,乳儿不在她的旁侧,
她死时,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,
五个儿子,个个哭得很悲,
她死时,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,
大堰河,已死了,
她死时,乳儿不在她的旁侧。

大堰河,含泪的去了!
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,
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,
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,
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,
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,
大堰河,她含泪的去了。

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:
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,
大儿做了土匪,
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,
第三,第四,第五
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。
而我,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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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山腰里,田野上,
兄弟们碰见时,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!
这,这是为你,静静地睡着的大堰河
所不知道的啊!

大堰河,今天,你的乳儿是在狱里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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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,
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,
呈给你吻过我的唇,
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,
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,
呈给你的儿子们,我的兄弟们,
呈给大地上一切的,
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,
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。

大堰河,
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
你的儿子,
我敬你
爱你!
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,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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啊,我年青的女郎!
我不辜负你的殷勤,
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。
我为我心爱的人儿
燃到了这般模样!
啊,我年青的女郎!
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?
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?
要我这黑奴的胸中,
才有火一样的心肠。
啊,我年青的女郎!
我想我的前身
原本是有用的栋梁,
我活埋在地底多年,
到今朝总得重见天光。
啊,我年青的女郎!
我自从重见天光,
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,
我为我心爱的人儿
燃到了这般模样!

一九二〇年一、二月间作